□ 杜 娟
一直以來,我對父親的感情很復雜。深愛,卻刻意疏遠;崇敬,卻頻頻反抗;畏懼,時時近鄉(xiāng)情怯;思念,常常隱忍于淡漠之后。漸漸地,我與父親變成了大樹分出的枝干,一脈相承,卻也越來越遠。
一年又一年,我以為自己會與父親就這樣疏離下去。然而,在某一天靜坐沉思的時候,父親的面龐突然躍然眼前,關于他的記憶如同潮水,不受控制地向我涌來。我大駭并驚詫不已。待平靜之后,我才知道,原來在我心底,父親是我最深沉的牽掛。即使我一直故意漠視,它們也從不曾消失。
在年幼的零散記憶里,父親之于我,像似豺狼虎豹,雖然只有我這一個女兒,但他卻從不溺愛我,極少對我噓寒問暖,更不會像大多數(shù)父親那樣時時關注孩子的一舉一動,他就那樣漫不經(jīng)心地任我野蠻生長。加之那時父親似乎永遠在忙,忙不完的生意,忙不完的應酬,我們之間的交流慢慢地變成了零。隨后幾年,家里的房子越換越大,零用錢越來越多,我和父親,也越來越疏離淡漠。
直到后來,父親的生意漸漸走下坡路,他身上的銳氣在日復一日的蹉跎中,開始像鈍刃的刀逐漸失了鋒芒。而那時我已離家求學,在遙遠的千里外享受和揮霍著青春的不羈,豐富的生活讓我對父親的消沉反應遲鈍。只是偶然間聽母親說起,父親早已棄商做回了一名普通工人,才驚覺自己內(nèi)心涌動的不僅僅是詫異,更多了些許英雄遲暮的悲切。那一年我21歲,大學畢業(yè)了。
在那個炎熱的夏季,我變成了擇業(yè)大軍中渺小的一員,對未來的高度期待,對未知的莫名恐懼,因為所學專業(yè)競爭激烈導致的擇業(yè)困難,我變得低沉消極。一向剛強不肯低頭求人的父親,默默地動用了舊時關系,竭盡全力為我硬拼出一個市級電視臺的實習名額。對于父親的幫助,我卻毫不領情,我固執(zhí)地認為這是他對我遲來的補償罷了。因為他的愛曾經(jīng)那樣吝嗇,我敬他畏他,卻也不肯寬宥體諒他。
在他用力將我托進職場大門后,原以為的平順生活并不長久,我因為承受不了巨大的工作壓力而變得消極、懈怠,就在我開始展現(xiàn)出消極怠工的苗頭后,父親終于不再作壁上觀。循循善誘、曉之以理于他是絕無可能的,雷厲風行、狂風暴雨才是他一貫的風格。對我嚴厲,似乎是他一直遵循的法則。他的呵斥,讓我瑟瑟發(fā)抖,但不可否認,這絕對是我職場生涯記憶最深的啟蒙課。我的父親用他一輩子的敬業(yè)向我詮釋了“怎樣認真面對工作”,這使我在十年的職場生涯中受益匪淺。那個時候,我突然開始感激父親的嚴厲。
如今的我,已過而立,在離他千里之外的異鄉(xiāng)幾經(jīng)沉浮,思念和惦記早已替代了年幼時的那一點點小委屈。他匆匆地奔向花甲,歲月將他的面容雕琢的無比柔和,白頭發(fā)一些一些地長出來,皺紋越來越深,脾氣越來越溫和。當我的女兒攀上他脖頸撒嬌時,他竟然呵呵大笑,和這個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孩子笑鬧成一團。就如同天底下所有姥爺一樣,對于孩子的吵鬧折騰,都甘之如飴。看著他們,我又心酸又欣喜。原來,父親最愛的始終是我。
“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。”在我遠嫁的六年里,無數(shù)次的騰挪爭取,也不過每年能和父母短暫相聚,這令我無比沮喪。但是今年不一樣了,因為再等兩個月,父親就要變成退休大軍中光榮的一員。雖然他不愿離開故土,不忍舍棄多年的老友,但他最最割舍不下的,還是我。這個倔強半生的老頭兒,早已答應我待他退休,就和母親舉家遷移。跨越千山萬水,拋卻半生記憶,來這里守著我,慢慢度過余生。
過去的疏離,只是因為都還沒有學會怎樣愛對方。余生久長,我對父親,且敬且畏;我與父親,且愛彼此以生命。謹以此文敬祝父親重陽快樂。